忽然间想起来,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家里联系了,只知道沈朵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,母亲总是往那边跑。
冬天的第一场雪,在阿康的考试的前一天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。
那天上午没课,我在图书馆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,心里一直忐忑不安。其实,心里一直都存着一丝侥幸,如果阿康没有考好的话……可是,我了解他的程度。如果阿康一旦出国,我们将会有几年的分离。
刚回到宿舍,电话就响了。
“喂,我找沈多。”
“我……”这是——“我是沈多。”
“我是你陈伯伯,还记得我吗,你爸爸的同事?”电话那头是一个洪亮的男声,是陈伯伯特有的大嗓门。
“陈伯伯,您有什么事吗?”
“你爸爸病了,是肝癌晚期,你回来看看他吧,他很想见你……”
晚期肝癌?我眼前一阵发黑,话筒从手中掉了下去。
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去请的假,怎么拿了钱连围巾都忘了戴便赶往火车站,到了火车站才想起来,我忘了通知阿康和于悠。可是,给宿舍里打电话,一直都没有人接。
“爸爸……爸爸,为什么,为什么会这样?”在颠簸的火车上,我的脑子乱哄哄的。奶奶已经离开了,现在,连父亲也要离开吗?
“……你爸爸拒绝作化疗,你回来劝劝他,他真的很想见你,但是你也知道你妈妈……”
到家的时候,已经晚上八点多了。我下了火车,打车直奔父亲住的医院,耳边总是响起陈伯伯的话。为什么父亲不肯治疗,是怕花钱吗?家里应该有些钱吧,如果真的是没有钱,我可以去打工自己挣学费。为什么?为什么?
我在陈伯伯的指点下来到父亲住的病房,可是在房门口,我却停下了脚步。见了父亲,我说什么?从小到大,与父亲没有亲近过,但是我能感觉到父亲对我的态度与母亲的不同。可是自从高考前那次事件之后,和父亲的关系一再疏远,甚至于连假期都不再回家……
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,进去之后说什么,门却开了。
我怔怔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女人,那是我好久没有见过的母亲。几年没有见,她还是以前的样子,衣饰得体,头发也梳得整齐,漂亮如昔。只是说不出来的原因,总觉得她好憔悴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她的声音还像以往一样冷淡,一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“哦,”我轻轻点头,咬了咬唇,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
“那进来看看你爸爸吧。”她让开门口,让我进去,然后从我身边走了出去。
我轻轻地走进房间,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。我那曾经英俊儒雅、潇洒倜傥的父亲,我那是个医生的父亲,现在是一个病人,一个晚期肝癌病人。如今,他躺在床上,眼睛闭着而眉头紧锁,面色灰败。
“爸、爸爸,爸爸,我回来了。”
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,眼珠转动看见了我,立即笑了。
“小、小多,你回来了。”
我走上前去,在父亲床边坐了下来,仔细地看着父亲的面貌。父亲的脸消瘦而憔悴,曾经光洁的额头已布满皱纹,茂密的乌发也白了一半。一年多没有见父亲,他居然像老了十多岁。我那英俊年轻的父亲,而今已经不存在了。
“爸,爸爸。”我握住父亲的手,眼泪滴在他的手上,那手已经干瘦如枯枝了。
我那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父亲,真的要死了吗?
下午两点十四分
下午两点十四分,我打开衣柜选衣服准备出门。
从小到大,我的衣服都只是够穿而已,直到遇到阿康。他总喜欢买东西给我,衣服也是。结婚之后,江恩也喜欢买衣服送我,都塞满了衣柜。可是,我平常少出门,而那些衣服又过于华丽,一般的场合根本无法穿出去,所以那些衣服十之有九都是崭新的。
我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发了几秒的呆,最后还是拿出一件蓝色的长袖T恤和一条仔裤。这T恤和仔裤也是阿康买的,当年这条VEROMODA的仔裤,花了阿康近四百块钱,为此他吃了一个月的素。
“阿康,阿康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我抚摸着裤子上的小亮片,想起他买衣服时的神情。他说他喜欢看我穿得漂漂亮亮的,喜欢我吃的饱饱的,喜欢我脸上每天都带着愉悦的笑容。
所以,那个冬天的早上,当阿康看见我神情恍惚的样子时,他心疼地拥我入怀。
“阿康,爸爸……”我搂着他的脖颈,完全忘记了我们是在医院的大门口,忘记了阳光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。
“我都知道了,看看你,是不是昨天都没有睡觉也没有吃饭?”他从他脖子上解下围巾,帮我系上,“你还有我呢,我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“康……”我感受到那温暖,心里的不安定突然间消失无踪。我不禁微笑了,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来,“对了,你怎么会过来的?”
“考试完去找你,于悠告诉我,我马上请假过来,然后碰到了他。”阿康脸上的笑意消失,生动的眼睛深沉地看着我,然后松开了我,闪开身子,指了指身后的人。
“就是他。”
他?我看过去,清冷的阳光之下,那人的脸显得苍白。
“江……江恩?”我呆住了。这个人,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吗?
“走吧,咱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,”像是为了表明所有权似的,阿康揽住我的肩,亲昵地对我说,“你脸色好难看。”
我们找了一家饭馆吃饭,吃完饭阿康和江恩都去买了鲜花和水果,说要去看父亲。我把他们带到病房,父亲说要和阿康谈一谈,居然要我和江恩出去。
“你就出去吧。对了,”阿康推我出门,轻声说道,“上次你和他要谈什么没谈成,今天是个机会,他可能有话要对你说。”
江恩有话要对我说?可是,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?我和江恩踱出医院,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。
江恩的脸苍白又憔悴,一双晶亮的眸子变得黯淡无神。为什么?就在几个小时之前,母亲还告诉我,他和沈朵要结婚了。
“你怎么会过来?”其实,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和阿康一起过来。
“我去找你的时候,你刚离开,后来又碰到杨康,所以就和他一起过来了。”他说完,抿着嘴角想给我一个微笑。
不知道为什么,感觉那笑容好苦。
“那,为什么不和沈朵一起,陈伯伯说我爸的情况很不好,不知道什么时候……”我叹气,眼睛有些湿了,“可是,沈朵都不肯回来看爸爸。跟沈朵一起长大,我也知道她的脾气,如果是因为我的话,我可以回学校去,反正我也快要期末考试了。你知道,爸爸那么疼她,他的日子不多了,他真的很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见见沈朵。”
从小妈妈就讲孔融让梨的故事,我是做惯孔融的了,为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,我也愿意让她。
“你真的愿意,真的愿意我这么做?”他迟疑地。
为什么不呢?父亲病得那么重。
“你觉得我能做到吗?”他怀疑地问。
“当然,她那么爱你,你说的话她一定会听。你不会忍心让一个人眼巴巴地躺在病床上失望吧,好吗,江哥哥?”不经意间,我叫出了许久以前我对他的称呼。
“她那么爱我?”他重复着我的话,笑容却苦涩,“好吧,我会去做,你放心吧。”
“谢谢你,江哥哥。”我道谢,极真诚地谢谢他。
就在那么一个瞬间,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,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,我们仍是初识。
“吃栗子吗?”他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个挥着铁锹翻动热腾腾的栗子的小贩,“还——喜欢吃栗子吗?”
我点头,心头不知为何涌出一股酸楚的感觉。
“我记得,你说你要出国的,国外生活不好吗?”为什么你会比以前消瘦了那么多?“是不是,在国外没有糖炒栗子卖?”
他曾经说他要去国外念书,说要寄礼物给我,还说要带我去看埃菲尔铁塔。然而,他爽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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