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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宝这时也想通了,立即放下酒盅,去集合了几个人。临走时冯麻子又交代:
“记着用柳条抽他,问他还夺权不夺权了!”
金宝答应了,就带着人,拿着柳条,由石头和他媳妇领路,去到砖头家打人。可到了砖头家,砖头和他媳妇早闻风而逃,逃到了“偏向虎山行”的队部。石头问:
“他两口跑到了他们队部,怎么办?”
金宝刚才喝了酒,出门风一吹,现在已经有些微醉了,说:
“麻子说了,这次不同往常,他就是跑到天边,也得把他抓回来!”
于是带着人又去了“偏向虎山行”的队部。等他们来到队部,卫东已经带着“偏向虎山行”的一帮人在门口等着。自从知道把石头老婆一巴掌打晕了,砖头和他老婆就有些着慌。后来闻到金宝要带人来替石头老婆报仇,就急忙避到了自己队部,将情况向副队长卫东汇报了。卫东听后一笑:
“又没有打死她,怕他个哩。让他们来人,咱们正要夺他们的权,还怕他们来人?”
所以金宝带人来时,卫东已带人在门口等着。金宝和卫东本来就有些相互看不起,金宝觉得卫东胎毛还没褪尽,年轻不懂事,上了几年学,就不知道天高地厚,要不是文化大革命,他是生产队长,卫东无非是生产队一个劳动力,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,叫他打狗他不敢打鸡。卫东觉得金宝大字不识,有勇无谋,赵刺猬手下都是这样的人,哪有不败的道理?但今天金宝来势很猛,见面就将柳条伸了出来,用柳条指着卫东说:
“狗蛋(卫东以前的名字),今天明着告诉你,我喝了点酒,别惹大爷生气。大爷今天来事情也不大,无非抓一个凶手,差点把人给打死!你要识相,把凶手给交出来,大爷仍回去喝酒;你要不识相,别怪我手里的柳条认不得你!”
卫东听到金宝叫自己过去的名字,感到非常恼怒,又见金宝说话这么不讲礼貌,弄个柳条在他脸前晃,心中更加生气。这老王八真是活腻了,哪天把权夺过来,一定要好好用柳条教训他。但卫东现在没有发火,而是将膀子架起来,对金宝嬉皮笑脸,说:
“金大爷,你不要生气,我今天也喝了点酒。告诉我谁是凶手,我就将凶手交给你!”
金宝说:
“砖头家两口就是凶手,一巴掌把石头老婆打晕在地!仗着谁的势力了,这么猖狂!”
这时砖头媳妇在屋里喊:
“她先下的手!她仗着谁的势力了,这么猖狂!”
卫东止住屋里的砖头媳妇,指着金宝身后的石头媳妇说:
“金大爷,你说石头媳妇被打晕了,她怎么在你身后好好地站着?”
金宝这时有些结巴,说:
“现在她好了,刚才她晕来着!”
卫东说:
“刚才她晕我没看见,现在她没晕我可看见了!”
接着又转身向屋里的砖头和砖头媳妇:
“你们把石头媳妇打晕了吗?”
砖头和砖头媳妇在屋里异口同声答:
“没有!”
卫东拍着巴掌说:
“看看,金大爷,一个没晕,一个没打,你这不是带人无理取闹吗?你无理取闹不说,手里还拿着柳条想打人,我看你不是来捉凶手的,你倒是来当凶手了!”
金宝被卫东的话绕了进去。他到底没文化,嘴上说不过卫东,所以急得脸都白了:
“什么,你倒说我是凶手?权还没夺过来,你倒血口喷人了!我说不过你,我不跟你说,我今天先捉走砖头两口拉倒!”
说完,一挥柳条,就指挥“锷未残战斗队”的人进屋捉拿砖头两口。卫东见金宝来硬的,倒有些害怕,不过他身边的十几个战斗队员倒是不怕,仇怨已积了两三年,有的人之间本来就有矛盾,这次可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,于是一个对一个,拦住不让进门。砖头和砖头媳妇也从屋里走出来,又对上石头和石头媳妇。大家先是扭在一起,后来是厮打,后来动起了柳条,后来动起了棍棒和铁锹把。金宝冲锋在前,卫东却退后溜了。不过他没有溜到别处,而是溜到地里,把正在地里干活的“偏向虎山行”、“捍卫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造反团”的人叫回一些助战。助战的人一到,打得更热闹了。卫东又通知李葫芦,让他把喇叭打开了。
一场混战,双方各有损伤。“偏向虎山行”、“捍卫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造反团”到底人多,又有喇叭助威,取得了战斗的胜利。“锷未残”这边人少,伤的较多,其中两个脑袋开花,三个腿被打断了,一个腰被打坏了,都血里糊拉的,金宝的脸、眼睛也被打肿了,脑袋上开了两个口子,往下淌血。“偏向虎山行”、“捍卫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造反团”的人也伤了几个,其中一个脑袋开花,其他都比较轻。在这次混战中,石头媳妇又被砖头扇了一巴掌,又晕了过去,这次没醒来。砖头在扇石头媳妇时,被石头从背后拍了一铁锹,头上开了花,也晕倒在地。混战结束,两派各自抬着自家的伤员,急忙奔了公社卫生院。
双方混战的消息,传到了双方的最高领导赵刺猬和赖和尚耳朵里。赖和尚这两天又犯痔疮,在家里躺着。当时他听到街上一阵喧嚷,但当时痔疮正疼,他没有放到心上。到了下午,卫东、李葫芦、卫彪来了,向他汇报今天中午发生混战的情况。卫东说:
“幸亏咱们今天人多,才没有吃亏,不然非被他们撂倒几个!老叔,既然今天咱取得了胜利,索性乘胜追击,明天正式把他们的权夺了算了,何必要等到八月一号!”
赖和尚躺在床上没动。听到今天混战取得了胜利,他心里也有些高兴,他问了问自己这边伤了几个人,是否都送到了卫生院?但他对今天混战的起因有些不满意,说打就打,何必因为一只鸡蛋?理由听起来有些不大方。不过既然打过了,又取得了胜利,也就算了。但他对卫东提出要乘胜追击,提前夺权的说法,有些不以为然。说好八月一号,就是八月一号,哪里差这几天?再说自己现在正犯痔疮,如何到现场指挥?大概卫东看出了他的心思,接着又说:
“其实夺权十分简单,咱们人多,像今天这样,把他们的人一包围,大喇叭喊着,再撂翻他几个,还怕他不交出公章?他不交公章连他也撂翻!要是你老叔犯痔疮不方便,你不用动,由我跟李葫芦去指挥就行了,保证把权给你夺回来!”
听到卫东这番话,赖和尚马上有些警觉,从炕上坐起来,两眼盯着卫东看。他从这番话里,突然听出卫东有野心。他今天指挥了一场战斗,有些忘乎所以,有些不知天高地厚,革命要胜利了,他想篡权,想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指挥部队。以前没有看出来,关键时候看出来了,原来他是个有野心的人。不过赖和尚没有从脸上露出来,只是转过头问李葫芦:
“葫芦,你看呢?”
李葫芦到底卖过几天油,他已看出赖和尚脸上有些不高兴,也觉出了卫东太忘乎所以,说话不注意。于是他说:
“依我看,夺权还是不能提前,起码得等老叔的痔疮好了。老叔在村里多年,没有老叔,这权恐怕夺不回来!”
赖和尚看了李葫芦一眼,十分满意地点点头。真是我中有敌,敌中有我,情况复杂。过去他与李葫芦联合,只是想借用他的大喇叭和造反团壮声势,从心里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。他原来给李葫芦许愿,联合夺权成功,给他一个革委会主任,其实那只是一个空头支票,只是骗他来联合。真夺权成功,革委会岂能给他个正主任?顶多给个副的,正的还得给自己人。现在看,李葫芦倒比卫东还强。他已经下定决心,将来夺权成功,空头支票可以兑现,卫东则应该往后排一排。想到这里,他又重新躺到炕上,板着脸说:
“夺权不能提前,还是八月一号,没事你们散了吧!”
这时卫东、李葫芦、卫彪都看出赖和尚有些不高兴。本来卫东还想说什么,但看到赖和尚的脸色,头脑也有些清醒。于是大家高兴而来,败兴而归,散了。
赵刺猬得到混战的消息已经是傍晚。当时他没有在家,在村西贫农吴老贵家躺着。吴老贵的老婆,就是当年地主李家的少奶奶。李家少奶奶当年的男人李清洋,土改时被政府镇压。男人被镇压以后,李家少奶奶一个人没法过;这时村里已经没有地主,为了改变自己的成分,她嫁给了贫农吴老贵。吴老贵是个老实疙瘩。自从赵刺猬在村里当了支书,就开始到吴老贵家来找她。吴老贵害怕赵刺猬,也不敢不让他来找自己的老婆。倒是李家少奶奶一开始并不愿意与赵刺猬来往,看不上他那下嘴唇比上嘴唇长的模样。但赵刺猬开导她:你看不上我,就看上吴老贵了?你看不上他,不照样嫁了他?现在解放了,不是你当少奶奶的时候了,一切凑合着吧。李家少奶奶想了想,只好与赵刺猬相好。好在土改时赵刺猬曾把她叫到贫农团半夜审讯,所以两人也不是人生地不熟。自与赵刺猬相好,赵刺猬倒对她十分照顾,她可以不下田劳动,在磨坊看驴拉磨。年轻时赵刺猬来得勤,来了吴老贵必须出去。后来年纪大了,赵刺猬来得便少了,再来也无非是遇到烦心事时,过来聊聊天开心,大不了再让李家少奶奶掐掐脑袋,这时吴老贵出去不出去都可以。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,赵刺猬心烦的时候增多,来吴老贵家又勤了。自从开始夺权,他每天都要来。这天他又心烦,出于习惯,他又到村西吴老贵家来,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脑袋。从上午一直掐到傍晚,中午饭、晚饭都是在吴老贵家吃的。吃过晚饭,赵刺猬又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头,这时突然闯进两个人,一个是冯麻子,一个是金宝。金宝头上缠着绷带,浑身上下血糊糊的。把赵刺猬等人吓了一跳。等看清是冯麻子和金宝,赵刺猬问:
“你们俩跟谁打架了?”
金宝“哇”的一声哭了,说:
“老叔,不得了了,咱们的人都让人家打倒了!”
冯麻子接着将混战的过程向赵刺猬作个汇报。赵刺猬听说发生混战,吃了一惊。这是不好的征兆。就怪冯麻子、金宝没事找事,为一只鸡蛋,为人家的家务事,去跟人家搅事端。听说发生混战以后,自己这边伤的人多,人家取得了胜利,心里又十分窝囊。又怪冯麻子、金宝有挑事的本事,没打仗的能耐。既然没有这个能耐,为什么还挑事?既然挑事,就该把这个事弄胜才是。他从这次部下的失败上,似乎隐约预感到最终失败的结果。又看到金宝被人家打得一头血污,在那里“呜呜”地哭,更气不打一处来,不过金宝满头是血,他也不好马上把金宝怎么样,只是瞪起眼睛问:
“你们平常不是都挺厉害,怎么一上战场就草鸡了?听说人家八月一号准备夺权,照你们这样子,还不如把公章早些交给人家,免得你们再挨人家一顿打!”
这时冯麻子说:
“老叔不要生气,这次发生得有点突然,没有准备,所以失败了。下次咱们准备好,看打得过他们不!”
金宝撅着嘴说:
“他们手里都有凶器,棍棒的棍棒,铁锨的铁锨,咱们都是赤手空拳!”
赵刺猬朝他们俩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:
“谁让你们赤手空拳了?他们会拿凶器,你们就不会拿凶器了?什么都要我教给你们!回去给群众布置,从今往后,一人怀里揣一把镰刀头,等着他们再来打人!等着他八月一号来夺权!他夺咱的权,咱就开他的肚子;开了他肚子,他就夺不了咱的权!就这样人家还给你们打得鼻口出血,要等人家夺了权,人家还不烧吃了你!”
事情就这样结束了。冯麻子和包着脑袋的金宝,就下去布置群众揣镰刀,等着再一次打仗,等着八月一号赖和尚和李葫芦的战斗队和造反团来夺权。
没等到八月一号,七月二十二号这天,双方又发生一次冲突。这次冲突比上次大,死了七八个人。这次冲突导致了夺权的提前。上次冲突因为一只鸡蛋,这次冲突因为一只猪。猪在村子里已经不多了。文化大革命以前,村里跑的到处是猪。村里人一般不吃猪,不是死了老人,或是娶儿媳妇,谁家吃猪干什么?只是村里干部吃“夜草”,才杀一口猪,将肉腌起来慢慢吃。不过那时村干部就一拨,村里的猪吃不过来,所以街上跑的到处都是猪。但自从起了文化大革命,村里的干部由一拨变成了三拨,三拨干部吃“夜草”,猪下去得就快。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快三年了,村里的猪剩得已经没有几头了。七月二十二号这天,赵刺猬的“锷未残”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,赖和尚与李葫芦的联合派也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。“锷未残”那边领头的是冯麻子,联合派领头的是卫东,双方在贫农晋大狗家碰了面。晋大狗家有一只花猪,冯麻子要征,卫东也要征,双方又起了纠纷。上次因为一只鸡蛋双方打过一仗,大家心里都存着仇恨。“锷未残”上次吃了亏,这次冯麻子也有些逞能,想将上次金宝丢的面子由他再捡起来。卫东这边上次打了胜仗,士气正旺,这次想乘胜追击。双方纠缠一阵,开始抢猪。猪没抢着,人又打在了一起。一边打着,双方又派人去各自的大本营搬兵。因为快到八月一日,各自大本营都有准备,在金宝和卫彪的率领下,双方全体出动,拥到了晋大狗家,全村五六百口子,打在了一起。晋大狗家盛不下,就在晋大狗家墙外的街上打。这是自村子成立以来,村里发生的一次最大规模的械斗。除了不会爬的孩子,全村男女老少都参加了。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,血顺着晋大狗家的水道往外流。按说赖和尚、李葫芦联合派的人多,应该占上风,但这次赵刺猬、冯麻子“锷未残”的群众一人揣着一把小镰刀,现在都派上了用场。所以这次赵刺猬派占了上风。械斗结束,全村重伤八十五人,轻伤三百二十一人,死八人。死者中除一人是赵刺猬“锷未残”派那边的,其余七人都是联合派的,都被人家的镰刀开了肚子。七人中还有一个是女的,就是当初演“学毛选”的路喜儿。她本来不是来打架的,是和一帮妇女来救护本派的伤员,也被人开了肚子。她的肚子还比别人开得更往下,所以顺晋大狗家水道流出的,除了有血,还有一节一节的肠子。
仗打到傍晚,停了。仗是突然停的,也不知为什么,大家突然不打了,丢下家伙,开始往公社卫生院抬人。死了亲人的,开始趴到尸首上哭。老康扑到路喜儿身上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最后又“哈哈”笑起来。这时一街筒子鬼哭狼嚎。
在整个械斗的过程中,双方的最高头目都没有出现。赖和尚在自己家躺着,赵刺猬仍在吴老贵家让李家少奶奶给掐头。战斗结束,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听取冯麻子和李葫芦的汇报。从战斗一开始,到规模扩大,赵刺猬一直担心自己的队伍打不过人家,像上次因为鸡蛋打仗一样窝囊。当听说这次因为猪自己的队伍打胜了,心中十分高兴,说:
“好,好,这次打得好,看他们再夺权!”
接着查问伤亡情况。当听冯麻子说这次不但伤了三百多,还死了七八个,规模这么大,他又有些害怕,从炕上爬起来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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