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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准叫,再叫崩了你!”
老贾马上就不叫了,刚才没撒完的尿,一下都撒到了裤子里。但他的喊声已经惊动了睡觉的人,从各屋跑出一些人,李文武也披衣服起来了。那贼也不跑。等点着灯笼一照,原来是李小武的护兵班长老吴。李文武吃了一惊:
“吴班长,黑更半夜的,你这是干吗?”
吴班长说:
“老掌柜,咱们屋里说话。”
李文武就让吴班长进了屋。伙计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都打着哈欠回屋睡觉,剩下老贾一个人在那里嘟囔:
“就这一条裤子,尿湿了,拿什么换哪!”
已故副村长路黑小家,这时也闪进一个人。由于路家没有头门,那人直接就到了窗下。接着轻轻拍了三下窗户。里边睡觉的老太太倒没害怕,因为儿子路小秃当着土匪,黑更半夜回来是常事。就点着灯,给开了门。进来的是识字小土匪,路小秃他娘说:
“我的儿,天都快明了,你还来干吗?”
识字小土匪背着一口袋面,笑嘻嘻地说:
“大娘,当家的听说你把白面交了,又让我送回来一些!”
老太太说:
“我给你烧碗热汤吧!”
识字小土匪经常代替路小秃到家里来,与老太太已经混熟了,老太太见他聪明伶俐,也很喜欢他,所以他来了也不拘束,说:
“那就烧一碗吧,多放些辣子。半夜有些冷,你摸摸我的手!”
老太太摸了摸他的手,果然冰凉。等热汤烧出来,识字小土匪捧着就喝了起来。
六
太阳上了三竿,孙毛旦领着五个日本人,赶着一辆马车到村里拉面来了。
孙毛旦当警备队已经两年了。两年之前,孙毛旦仍在村里当副村长。前年五月,城里的日本人和警备队开汽车到村里来过一次。村里杀了一口猪,杀了几只鸡,在街里支起大锅做饭给他们吃。在吃饭过程中,孙毛旦与警备队队长塌鼻子勾上了。孙毛旦见塌鼻子浑身披挂,手执一根胶皮马鞭,十分羡慕;塌鼻子见孙毛旦做事痛快,说话十分有趣,也很喜欢。最后话说透了,原来塌鼻子是郭村财主郭老庆的儿子,孙毛旦小时候到郭村串亲,两人还在一起打过洋片,更觉得亲密。两人饭吃到一半,就一块跑到地里打兔子去了。当天日本人和警备队走了以后,两人也没断联系。塌鼻子带几个警备队员又到村里来过两次,孙毛旦每次到县城去,就去找塌鼻子玩。后来塌鼻子约孙毛旦索性离开村子,到警备队去当小队长,孙毛旦也觉得在村里当一个村副没有什么意思,整天就是支差,就跑到城里当警备队去了。这时孙家老掌柜孙老元已故去了十来年,家中无老人,他就是老大,许布袋是一个干亲,也不好管他,于是就由他去当警备队。倒是孙毛旦的老婆夜里哭过一回:
“你这一给日本人干事,不成了日本人吗?”
孙毛旦问她:
“日本人不好吗?”
老婆说:
“日本人不好,占了中国!”
孙毛旦上去踢了她一脚:
“日本人不好,上次日本人发糖,你还抢着吃!”
又说:
“我这是出来混事,塌鼻子说了,中国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,等我将来当了县长,才有你的福享呢!”
孙毛旦到城里当了警备队小队长以后,住在塌鼻子房间隔壁。整天的事情也就是带兵站岗放哨,下乡催粮派款;闲时跟着塌鼻子逛逛街,下下馆子,到底比在村里当副村长自在。警备队与日本人分开住,关起门来,塌鼻子就是皇帝,孙毛旦跟着他自然不会吃亏。只是当小队长没有短枪,出门得像队员一样背条长枪,让孙毛旦觉得丢面子。所以每当他从城里回村子时,都向塌鼻子借个短枪挎挎。塌鼻子只要自己没有急事,都是一笑,把枪借给他。上次他回来催粮,向塌鼻子借了一回,塌鼻子给了他;今天他领着五个日本人来拉粮,又向塌鼻子借了一回,塌鼻子又借给了他。五个日本人中,有一个是老兵,来中国年头长些,会疙里疙瘩说几句中国话,还能与孙毛旦对上话。在城里,一个警备队的人,如果能与日本人交上朋友,算是面子大的。现在孙毛旦与五个日本人在一起,想与哪个日本人说话,就与哪个日本人说话,那个老日本兵还给他当翻译,让他很高兴。于是路上不停地与日本人说话。日本人也不恼,与他有说有笑的。孙毛旦分别问人家来中国几年了,习惯不习惯;没当兵之前,在日本都干啥;娶老婆没有,有几个孩子,是男的还是女的;日本有这种马车没有;日本炸油条吗?等等。孙毛旦的感觉是这样,与日本人相处,你只要讲信用,不先惹事,日本人还是挺和善的。你用手拍拍他的肩膀,弹弹他的钢盔,他都不恼;就怕跟人家别扭着来,像中央军、八路军那样,几个毛人,动不动还想摸摸人家的胡须,就把人家惹恼了。日本人一恼,不是闹着玩的。孙毛旦自进了警备队,当着小队长,没和日本人红过一次脸。见了日本人,不管是当官的,还是当兵的,他都很尊重。日本人见他也很和气,总是说:
“你的好好的,你的好好的!”
一次,孙毛旦和警备队长塌鼻子在城里下馆子,和几个日本兵在饭馆相遇。饭馆老板见来了日本人,就将塌鼻子孙毛旦冷落了,先忙着给日本人上菜。塌鼻子见饭馆老板这么势利,跳起来就给了饭馆老板一巴掌:
“你妈,见了日本人,忘了你爹了?你这饭馆还想办不想办了?”
饭馆老板捂着脸不敢说话。这时一个日本兵火了,站起来脱掉衣服,要与塌鼻子摔跤。如果搁在平时,孙毛旦非伙同塌鼻子把饭馆砸了不可,但现在是日本人的事,孙毛旦忙跳到中间,把日本人和塌鼻子劝开了,拉塌鼻子走出了饭馆。塌鼻子挣着身子说:
“鸡巴日本人太霸道,惹恼了爷,打死他几个,我就投八路军了!”
孙毛旦说:
“算了,因为一顿饭,何必生气!”
就把塌鼻子劝回了军营。事后孙毛旦还有些得意,觉得自己比塌鼻子会混事,将来日本坐了天下,他前途肯定比塌鼻子大,别看他现在当着队长。今天他又领日本人来拉面,肯定给日本人又留下一个好印象。想到这里,孙毛旦很高兴,坐在马车辕上,唱起了小曲。这时日头渐渐上来,马在土路上“嘚嘚”地跑,每个人头上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。那个日本老兵掏出一包烟,请大家抽。大家抽着烟,看着路两旁的庄稼地,倒也怡然自得。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日本兵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中国弹弓,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小石子,用弹弓打树上的麻雀玩。可他弹弓打得很不熟,惊起一阵阵麻雀,不见打下来一个。大家都笑他。他也不好意思“嘿嘿”笑了。这时孙毛旦拿过弹弓,从娃娃脸兵口袋里摸出一个石子,搭上弹弓,瞄瞄准,一弹弓打出去,麻雀就掉下一个。日本兵都欢呼,拍孙毛旦肩膀:
“你的这个!”
向他伸大拇指。
孙毛旦不好意思地说:
“咱自小玩这个,这也是碰巧。太君刚学,打得也不错!”
一路玩着,就到了村里。村长许布袋迎出来。孙毛旦见许布袋脸色不好,垂头丧气的,眼圈熬得稀烂,以为白面没收齐,便问:
“怎么了布袋,白面没收齐吗?”
许布袋说:
“白面倒收齐了!”
孙毛旦松了一口气,说:
“那看你眼圈烂的!”
这时许布袋生了气:
“还不是你这白面闹的!”
孙毛旦笑着说:
“下次派到别的村就是了,不都是中国的东西!”
这时许锅妮从家里转出来。几个日本兵已经跳下马车,在整理自己的枪支,看到许锅妮,几个日本兵都忘了整理枪支,眼睛不错珠地盯着许锅妮看。一个大耳朵日本兵说:
“漂亮漂亮的!”
许锅妮当初在开封见过日本人,倒没害怕,仍端着脸盆,提着一根棒槌往前走。倒把许布袋的脸给吓白了。这时孙毛旦上前招呼几个日本兵:
“太君,太君,里边的,里边院子的请!”
就把几个日本兵让到了许布袋的院子里。这里既是村公所,又是许布袋的家。日本人到了院子里,看到有一棵枣树,上边的枣还没有打,红红地挂在那里,就把许锅妮给忘了,把心思转到枣树上,“哈哈”地笑着:
“好的,好的!”
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日本兵,脱掉鞋就往枣树上爬。他爬树的本领倒是比打弹弓强,一会儿就爬到了树上。他在树上打枣,其他四个日本兵在树下抢着拾枣吃,倒像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。一个日本兵还把一捧枣递给许布袋:
“米西米西!”
这时许布袋倒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骂道:
“啥都稀罕,日本没有枣树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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