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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长留望月
她目光略微一抬，注视着江万流道：“你可知道，你既是江家的人，你我之间，本该兵戎相见的……”
江万流接过她的话：“而你非但没杀，反倒给我解药。”
顾清颜嗔道：“你好得意是不是？这还不是因为你太傻。”
江万流微笑道：“上一辈的人你争我夺，又与你我何干呢？”
顾清颜摇了摇头道：“你不明白。”
她仰头望着渐渐昏暗的天空：“其实在这江湖之中，所谓的弟子传人，有些不过是仇恨的延续罢了。许多人莫名背负上的仇恨，即便是花费一生，也无法消除啊。”
江万流瞧她这副模样，仿佛摊上心事，忍不住道：“那你，今后有何打算？”
却不料顾清颜瞪大了眼睛，一脸奇怪的样子：“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？我要浪迹天涯呀！对了，你快服解药，毒性就快发作啦。”
顾清颜抽出自己的手，将药丸塞给他。
江万流迟疑道：“你既然要浪迹天涯，那我们还是不能相见么？”
顾清颜扑的笑出声来：“吓唬你罢了，我才没那么古板呢！”
原来她起初只是质疑江万流的来意，方才讲话说的重了一些，眼下误会解开，她也不是矫作之人，自然便云淡风轻，言笑自若了。
不过却苦了江万流，只道她是这般喜怒无常的性子，令人手足无措，仿佛就是从天而降的一场灾难一般，偏生又躲之不过。
江万流心弦略松了些，问道：“听你话里的意思，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了么？”
“我回去找不自在么？”顾清颜哼了一声，小嘴扁了一扁，“你就这么希望我回去呀？”
顾清颜嘿嘿笑道：“我若是回去了，我们可就当真成了冤家啦。”
江万流点头道：“那还是别回去的好。”
顾清颜白他一眼，斜垮着一对俏肩，叹道：“我呢，是白河宗的弟子，我爹爹呢，是宗门的执法长老，我从小在宗门里长大，从来没有出门玩过。爹爹身为执法长老，待人很严，对我更是苛刻。或许是嫌弃我是个女孩，他很少准我和师兄们一起练剑，只让我在房内看书习字，学些针线女工。所以我到现在，也只会那些心法口诀，虽然在师兄们练剑的时候也曾偷学过一招半式，但宗门里那些高深的剑诀却是一无所知。”
江万流听到这里，转念想到：“都说读书可以修身养性，她既是书香门第，怎么还这般刁蛮？”
顾清颜说着说着，声音忽然低了下来，停了一会儿才道：“我爹爹不许我练剑，不过是想让我知书达礼，将来好好嫁人，相夫教子。其实在我还很小的时候，他就已经将我许配给了人了……”
“什么？”江万流听在耳里，恍如被一道惊雷击中，动弹不得。
顾清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模样，又道：“他是我陆师伯的儿子，长我两岁，我叫他微生师兄。微生师兄待我很好，我和他一起长大，陆师伯也早就把我当儿媳妇看待，差的只是没有娶过门而已。”
江万流胸口一阵难受，正要松开她的手，却听顾清颜轻轻的，缓缓的，然而十分坚决的说道：“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微生师兄。”
江万流闻言既觉惊讶，又觉心头稍定，疑惑道：“这又是为什么？”
顾清颜别过头去，望着天上的浮云，幽幽道：“因为太认识了呀。”
江万流喃喃道：“因为太认识了么？”
“是啊。他喜欢什么，不喜欢什么，在乎什么，害怕什么，我都知道。甚至他心里想的什么，我都差不多能猜到。和他在一起，我要小心翼翼的，要像一个妻子，不能说过分的话，不能做过分的事。每次当我看着他，我就仿佛能够看到将来那种毫无期待的生活。每次我一想到那种生活，我就感到心灰意冷，恨不得死了才好。”
她转过头，目光痴痴地看着江万流：“你知道么？一直以来，我都没有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。”
“按她这样的性子，实在是难为她了。”江万流不由叹道。
“我和我爹爹闹过几次，他总是对我大发脾气，然后把我关在房里，不许我出去。我也求过我娘，我娘平日里最疼我，但一到这时候，便不动声色了，好像是心怀愧疚一样，帮着爹爹说话。”顾清颜眼眶一红，美目泛起泪光，便拿衣衽揾了揾。
江万流握住她手，想要说些劝慰的话儿，脑袋却迟钝得很，不知从何说起。
过了半晌，反倒是顾清颜情绪平复了些，皱眉道：“你怎么不说话了？”
江万流只好问她：“那后来呢？”
顾清颜没好气地瞥他一眼：“后来？后来我也不闹了呗，我也累了。爹爹看我平静下来，也就不关我禁闭，后来日子就平平淡淡，我只静静数窗前那棵玉兰树的叶子，看它什么时候落，什么时候开花……”
江万流想到自己数月之前，与她过的是一样的生活，只是却从未感到有什么不妥。
顾清颜继续道：“直到一个多月前的一天，宗门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，调走了好多人，陆师伯和我爹都走了，微生师兄也走了。宗门里变得冷冷清清，只留下一些女眷，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。”
“我到现在还记得，那天玉兰树刚刚开花，白光耀眼，花香扑了满地，人们常说，辛夷不改年年色，千古芳心持赠君。但又有谁知道，有花独自芬芳，如人独自凄凉……”顾清颜俏脸微仰，在昏暗的景色中，便彷如一朵暗暗芬芳的玉兰一般，寂寞中带着一丝绝望。
江万流心尖一颤，怜意顿生，将她的手儿握紧了些。
“我终于下定了决心，因为我知道，若是眼下不走，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于是那晚我趁着夜色，一声不响地打点好了行装，等我娘睡下了，悄悄地取下她那把叶上白露，便直奔长留渡口去啦。”顾清颜对他调皮一笑，“我一时冲动，离家出走，等到独自站在长留渡口，望着天边那轮月亮的时候，反倒心慌意乱，害怕起来。”
江万流问道：“你是怕你娘发现，追你回去吗？”
顾清颜摇头道：“不是的，我怕的不是这个。我娘心软肠柔，若是我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，她必然会答应的。我其实怕的是自己没有勇气，怕前路艰辛难走，怕无可避免的人生。”
她说完这些，又自嘲道：“我在渡口犹豫了好久，面前忽然停了一叶小舟，那舟子停桡问我的时候，我便稀里糊涂地上船了。你说好不好笑，明明鼓足勇气做的决定，但事到临头，又犹豫不决，反倒不如稀里糊涂来得爽快些呢。”
江万流又问道：“那后来呢？”
顾清颜眼波一转：“后来我沿着水路，也不知道天南地北，四处漫游，恍然无觉的，便到了这里啦。”
江万流听她说得轻松，心想她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子，孤独无依，必然处处艰辛，不由皱起了眉头。
他刚皱眉，顾清颜便注意到了，于是道：“我虽然没学过什么高深的剑法，但心法口诀总还背过不少，也懂得几招唬人的剑式，伤敌不成，自保却是有余。这一路上虽遇过几次歹人，也都有惊无险。”
说到这里，她突然扑哧一笑，道：“而且现在不是遇到你了吗？江大侠武艺高强，剑法高明，小女子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才是。”
江万流不想她会这样说，一时目瞪口呆。却见顾清颜星眸闪亮，脸上布满盈盈笑意，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，蓦地大声道：“清颜。”
顾清颜怔道：“什么？”
江万流涨红了脸，闷声道：“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你的。”
顾清颜脸颊微烫，道：“我知道。但若是欺负我的人是你，那可怎么好？”
“我……”江万流愣了一愣，“我也……我也不会欺负你的。若是将来我欺负你了，我就……”
“你就怎样？”顾清颜红着脸啐道：“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了，我又不是你什么人。”
“我又不是你什么人。”江万流闻言仿佛淋了一桶冰水，身躯陡颤，心头随即冷了下去，许多想说的话顿时堵在喉中。
顾清颜见他神情古怪，顿时便后悔了，连忙道：“嗳，你刚才说的都算数么？”
江万流看着她，迟疑地点点头。
顾清颜道：“那你可不许反悔。”
江万流一头雾水：“我自然不会反悔，但是我……”
顾清颜秀眉微蹙，气恼道：“天底下哪有你这么笨的？”
二人一阵沉默，江万流是无话可说，顾清颜却是不知从何说起。
这般静静偕坐了一会儿，天色终于是暗下来了，周围树叶沙沙作响，伴着风吹虫吟之声，悠悠地萦绕在二人耳际。
二人正打算起行，忽然身后农院之中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啸声。
“是琥珀！”江万流眉间一沉，还未起身，便听有人阴沉地笑道：“好畜生，竟能认出我的藏身之处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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