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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周围的人都在灌输,那么仁慈和善的太子,将来嫁给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气。就像菩提树下的苦行僧,那句佛谶在嘴里念了千百遍,直到最后念成了信念,念成了真理。

可突然有一日,周围的人又来告诉我,大周有了新太子,他是箫怀淑的弟弟,你得嫁给他做太子妃。我已长大了,懂得伦理纲常,忠孝节义,弟娶兄妻,这是什么样儿的道理宫闱里的信诺,原是大过天地,大过纲常吗

我在蒙昧中翻了个身,迷糊里有个身影一直流连于我的榻前,他的手温热紧紧握住我的手,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我。是怀淑么,我觉得有些委屈,冲他呢喃:“怀淑,他们将我嫁给了衍儿,可衍儿是你的弟弟啊,这样做对吗”

面前的人樽晨钟般静静伫立,我好像听到了更漏缓缓流沙的声音,不知缄默了多久,终于说话了,似叹息,“可衍儿爱你,他爱了你很多年。”

“胡说”,我遽然摇头,想要将听到的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摇到脑外,“他对我一点都不好,总欺负我,他”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,嗫嚅:“他还喜欢了我的陪嫁丫鬟,要是换你,一定不会这样做得。”

身前一片寂静,如亘古长存的仙境般,听不到一点声响。

梦中似乎下起了大雨,细水霖霪轻轻敲打着窗墉扉叶,绵密轻柔的敲击声带着尘花香气传入我的耳中,吸入鼻翼里,夜凉初透,阵阵凉意侵入四肢百骸,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动着脑袋,把被子攥得紧些,棉布的里子面被我揉在手心里,像块藕花软糖似得粘泥瘫软,几乎要将它揉化了。

耳边再没有那温柔而蛊惑的声音,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里,梦里乍晴轻暖,银塘似染,一抹日光将金堤勾勒得灿然如绣。我又站在了春风化荫里,岸堤上花柳如织迎风婆娑舒展,水光波澜里倒映出了空荡荡的锦绣人世,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边的阴影里,只有我一个,好像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。

欲醒还休得,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睁开眼时只觉天地旋转,似以顶篷上描勒的和璞图方为中心,悠荡荡地回旋,一圈接着一圈的图影涣散着流朔的精光。

“嬿好”我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。

幔帐被掀起,柔软的缎面上荡起了波纹,嬿好顶着一双乌青眼,愣愣地看着我,转而喜道:“太子妃醒了。”

侍女、太医步履叠踏地在殿内转悠,一会儿是垫绣枕搭线诊脉,一会儿是垂罗帐挂汤品药,我被人影晃得眼晕,又觉得梦里多思,身上汗涔涔得,粘黏而发腻。

我倚靠在枕上,有气无力地问嬿好:“我这是怎么了”

嬿好答道:“姑娘是中毒了。东宫的药品汤食一贯查得严,宿日里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经好几道验毒,应是都没什么问题得。毒是下在那盘酒糟鸭子里,因是从吴越侯府送来得,内侍仔细查验过得,进殿门前还是无毒得。谁知最后竟在那里面查了毒出来,太子命人严查,光审丫鬟内侍就审了大半夜,但一道鸭子经了太多人的手,一时也没听着有什么头绪。”

她以袖遮面,靠近我低声道:“今儿一早我听说太子派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去了吴越侯府,姑娘,你说这毒会是从咱们府里带出来得吗”

我虚弱地说:“不是进殿前查过吗那时没毒,应不是从咱府里带出来得吧”我也不十分笃定了,世人心思奇巧,特别是这宫闱内苑,手段端得花样百出,若真有人处心积累了要来害我,东宫里不好下手,去到我家里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。且萧衍这个人心思向来多繁,城府极深,从不做无用功。他既要去惊动吴越侯府,多半是查出了什么,有了些靠谱的猜测。我一时又忧虑了起来,陡然想起什么,问道:“冯叔呢”

“太子亲自问了他几句话,就请到厢房里歇息着了。倒是没亏待了,就是出不了东宫。”

我幽幽地叹了口气,再怎么说鸭子是他送来得且是他亲手做得,就算他没给我下毒且也绝无可能给我下毒,在事情没个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东宫,出不去了。

挣扎着坐起来,“我想洗个澡,嬿好你去准备准备。”

一池清汤,洗涤了一身污垢陈旧,想着能将那些烦恼悲怆也一并洗掉就好了。我披了件素白云缎长衫出门,绵长摆尾直在脚后跟外拖出去四尺多,层台芳榭中每走一步,细缎子扫过地上绿娇红姹,云缎上便粘了些碎花零叶。帝都里风光烂漫,昼夜永不息地飘散着沉香霰雾,上林苑里莺啼婉转,芳草垂杨柳的柔韧丝绦几乎抵到了湖面上,湖里有锦鳞摇摆着尾巴在灵沼中游窜,在绮陌中伫立,却是良久无言。

我将这事在心里来来回回地过了一遍,觉得蹊跷得很,全无头绪可言。入得了这琼宫瑶楼里,想让我死的人诚然不少,可真敢明目张胆地下手,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。且这一毒,既已下了手,就该确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。不然,我死里逃生不说,反打草惊蛇,势必要列开大阵仗来查,这不就是典型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吗。

思虑间日头隐入了云层,我抬头觑了一眼暗淡天色,云端如染了墨迹黑压压得迫下来。我没带纸伞,又孤身一人出来散步,只得慌忙往回走。山雨欲来风满楼,凭地刮起了一阵大风,将林苑中花草摧打着,汀蕙半凋,还没到秋天就已是满目败红衰翠。风实在太大,我想着去不远的水榭阁台里避避风,嬿好若见变了天必会带人出来寻我得。

东宫的这一处景致很好,树木繁茂,宽大的绿杨叶子郁郁葱葱,在荫蔽处修了一处亭台,四面凿空视野开阔,以黑曜石砌了穹顶柱子。

我刚要去亭台歇息片刻,却见亭台外站了两个内侍,拂尘的尾羽线正从杨树林的旁侧露出来。停了脚步,正想往回走,却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飘过来:“殿下放心,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,就说是烹煮时不小心用了毒菇,太医院已打好了招呼,陛下那边不会听到任何风声得。”

脑中轰得一声,好像有什么炸开。我挪身躲到荫丛后,往前倾了耳朵,想再听得仔细些。萧衍的声音果然传过来:“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罢。”

只此一句,再无余声。

嬿好此时正寻我来,被硕大的蓬叶挡住了视线,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,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彻的嗓音喊我:“姑娘,你怎么在这儿”我慌忙去捂她的嘴,可已来不及了,杨树后脚步声攒动,人影憧憧,萧衍领着那两个内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们跟前。

我只得硬了头皮和嬿好行礼,展袖端平放于下颚处,膝盖只屈到了一半,手已被握住,“不必多礼。”

萧衍的声音没了往日冷硬锋棱,如染了蕙兰香氛,有些许温眷暖意,“手太凉了,孤送你回去,外面风大,不宜久待。”

他裹住我的手背,无从知道,我的手心里已生了层凉森森的汗渍。我没说话,只点了点头,与他并排而行,江天杳杳,遥遥隔着浮绵不绝的琼楼变了色,鸿雁低徊盘旋,翅羽几乎落入水中。

我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,觉得萧衍似乎有心回护着什么人。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说过的话,那盘有毒的鸭子在进殿前是查验过得,那时无毒,进了殿里我吃了好半天也没见毒发,只一个人来了之后我只吃了几口就晕倒了。

芳蔼忽闪着灵狐般俏美的双眸,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,奇道:“这不是宫制啊。”

仿佛断裂的珠子被一颗颗串连起来。细细捉摸,这已成了唯一的解释,箫芳蔼,她与萧衍一母同胞,正是那个萧衍会出面维护的人。

我觉得头有些晕,我自认为与芳蔼颇为投契,并无嫌隙,她为何要来害我。

第4章往事

我其实对萧衍并没抱过什么期望。

就算他的妹妹将毒下到了我的碗里,害我神游了一番地府,与离恨天一线之隔险些送命,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将他自己的亲妹妹如何得。因在这宫里想要生存,亲缘血脉才是最稳固的联盟。从前,很多我不懂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在怀淑死后,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捉摸后,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释。

萧怀淑从一出生就是太子,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,伴着五彩祥云而降生,而是因为他是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孙,丞相尹朝搴的外甥,他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。尹皇后在生时,萧衍的母亲姜氏只是一个婕妤,不论是位分,家世还是母族在朝中的势力,与尹皇后都差之千里。在我幼年的记忆里,尹皇后总拿着新罗进贡的锡面鼓来逗我,浑厚的鼓点声夹杂着她软烟云般轻柔的嗓音:“小儿,舅母就知道这玩意你定然喜欢,瞧瞧这鼓面,薄如蝉翼,却缕了如此繁复的图纹,当真是巧夺天工。”

若奉上宫妃觐见,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浅笑着附和,旁边是侍女给她搬的沉香木枣红望月椅,她总不肯坐,暗色梅花纹勾丝纱裙叠堆在椅子腿旁,堂堂婕妤,侍女般的卑微谦逊地侍候在中宫,端得是言思敏捷,常常妙语连珠,对皇后恭维至极。见识过了姜氏这副模样,后来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把她和那个杀伐果决、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联系在一起。

世事无常,向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。尹家被满门抄斩后,姜氏一族迅速崛起,短短数年便权倾朝野。姜家的女儿是皇后,皇后的儿子是太子,朝臣们都不傻,见风就会转舵。所以在萧怀淑被废六年后,萧衍能在朝里朝外将他取代得如此彻底,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拥戴,在内靠得是中宫姜皇后的谋算,还有他的妹妹萧芳蔼,才二八年华,食邑堪比肩亲王,新选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,出身京兆大族,背景根基深厚。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纤细却强韧的线,穿叠盘拢,为萧衍织出了一条通往帝位的锦绣大道。

想到这些,我不由得笑了。

嬿好正换了新出炉的糕点,盘子刚摆上来。萧衍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瓯上,方送到唇边。我这一笑,两人手中的动都停了,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。

炉鼎里飘出琥珀深色的香雾,重帘层层卷起,烟霭便飘了进来,带着一抹微苦的香。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,眸中有难掩的笑意:“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话本子,里面有个故事怪好笑得”嬿好觑着我的神色,已反应了过来,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,细声道:“姑娘躺了这么些时日,身子还有些虚,快歇着罢。”

我将袖纱从她的手心里拽出来,下颌微抬,“你也知道我躺了这么些时日,怪闷得。”

吧嗒一声,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,臂上绣了兰桂齐芳的锦缎顺着他的动流泻下来,面容沉静,“让她说。”

那我就说了。

“从前在洛阳地界有一户人家,经商数年,家境殷实。家主有两个儿子,都是一样的钟灵毓秀,才貌双全。可家业只有一份,只能传给长子”嬿好又上前来扯我的衣袖,我由着她扯,愈加笑意潋滟:“兄弟二人倒没有因为这份家业伤肝动火,一贯的兄友弟恭。可惜天有不测风云,一场大病要了哥哥的命。哥哥英年早逝,魂魄飘进了地府,阎王感念他生前良善,准他在投胎前再看看人间。”

嘴被人捂住了,嬿好手心里那股甜腻的桂花膏子味儿直冲过来,抢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她趴在我耳边,声音细若蚊蝇:“姑娘,求你了,别再说了。”

我只将她的手从我的唇上掰下来,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,“九尺碧落,六道轮回。哥哥心中最放心不下家人,觉得自己陡然离世,最疼爱的弟弟肯定伤心不已。他走到幻镜前,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家,发现门庭鼎沸,鞍马不息。从前缠在他身后的家奴仆从全都改投了弟弟门下,谄媚邀宠,比着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他见着从前文静寡言的弟弟如今长袖善舞,八面玲珑,不仅将自己生前所存资材全数收归囊中,还与曾经暗害过自己哥哥的人交往甚密,结成朋党。可叹,自己不过离世数日,竟像换了人间。”

“到了阎王跟前,问他看了人间有何感想。他静默不语,许久,才说,人间再不识我,我亦未识人间”朱樱斗帐下缀着的流苏轻摆,丝绦相互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响声,这便是殿里唯一的声音。萧衍迎着我的目光,曜石般漆黑的眸深邃不见底,蓦地,他竟轻轻笑了,梨涡浅凹,含了一丝嘲弄:“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故事。”

他的身体微微前倾,靠近了我,慢慢道:“这里面的哥哥若不忙着投胎,再向阎王求了看看人间,若能见到太子妃如此动情地讲他的故事,必会大为感动,再不会说什么未识人间的话了。”

话音甫落,他将前倾的身体撤回,遽然起身,一扇衣袖,负手往殿外走。我坐在绣榻上未动,只盯着他喝过的那半碗残茶看,他走了几步,默然停住,对着给他递上黑雒毛风麾的魏春秋冷冷地说:“今天是十五,孤要宿在中殿。”

魏春秋忙将风麾拿回来,挥着拂尘,亮出了尖细的嗓音:“殿下宿中殿,宣十二侍,夙执夜,起居官,摆如意,大福绸,进朝服冕冠,寝衣,素帕,净汤”

我听他无波无澜地说出这句话,不知为何动了怒,霍地站起身,冷声说:“我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。”

魏春秋被这话骇住了,口里流畅的唱腔仿佛被拦腰截断,生生咽了回去。他是见惯世面得,只呆愣了片刻,便一摆袖,又恢复了原态:“熏香,备晚膳。”

萧衍还维持着刚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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