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微做了一个梦。
在梦里,她又看到了那种金色与黑色纠缠在一起的光,它们从禁苑的方向散发出来,铺天盖地,朝她笼罩过来。
禁苑里,究竟有什么?为什么在绛云宫时,自己甚至不用浮上半空,就隔着围墙感受到了这种异状?
梦中的韩微刚升起这个疑惑,远处的天空中已经发生了变化——金光不断消弭,仿佛金凤终究被黑龙吞噬,最终只剩下了一片巨大的黑影,张牙舞爪,耀武扬威。
韩微的心脏猛地一紧,恍惚沉入了另一个噩梦。她转过身拔腿便跑,而那片扭动的巨大黑影,也如怪兽一样朝她追了过来。
快跑,不能被他们追上!韩微用尽全力朝前跑去,浑然忘却了自己身负仙力,只能如同最荏弱的猎物一样奔跑逃命。
她急促地呼吸着,胸腔因为长时间快速的奔跑炸开一般地痛,耳膜都要因为血液急速的冲击而破裂了。可是无论她怎么拼命奔跑,身后的黑影却如幽灵一般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眼看就要将她吞噬了!
虽然看不清那片黑影里的脸,可每一个声音都清清楚楚地传进韩微的耳朵:
“抓住她,别让她跑了!
“哼,一个小丫头片子,看她能跑到哪里去!”
“既然是我谢家的媳妇,别说卖了她,就是打死她老子也不犯法!”
“这丫头长得那么俊,可惜大宝没福气……”
“小丫头就是傻,在你谢家吃不饱穿不暖,还不如去醉香楼享福!”
“哈,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醉香楼享福?”
“男人去醉香楼,可不就是享福的嘛,哈哈哈……”
哪怕还在奔跑,韩微却使劲捂住了耳朵,不想再听到那些或凶恶或猥琐的声音。“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!”她听见心底一个声音坚定地说,“我不要再天天给他们干活,受他们打骂,我更不要被他们卖进青楼里去!我宁可死,宁可死!”
然后,她就看到了一个悬崖。
“她在那里!”
“她跑不掉了!”
身后的黑影发出了得意的叫喊。她蓦地转过身,面对那些丑恶的嘴脸,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。
那是她十三岁的人生中最真切的笑容。
然后,她就仰面朝悬崖下方倒了下去。
惊呼声在头顶倏然远去,她闭上眼睛,心中一片空空荡荡,对即将到来的粉身碎骨的死亡毫无惧怕,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向往。她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受苦,如今,这苦难终于可以结束了吧!
可是她没有死,一株从悬崖半空横生出来的大松树接住了她。柔软的松针如同垫子一样铺在她身下,一个个饱满的松塔中传来沁人心脾的清香。
而她的眼角,也多了一道永生不会消失的疤痕。
恍惚在层层叠叠的云雾后看见了一个袍袖飘飞的身影,韩微在松树上跪起身,向着天空遥拜:“紫炁元君,是你救了我吗?”她不会忘记,紫炁元君的神殿里种满了松树,据说这位救苦救难的女仙平生最爱就是松树,就连她塑像的法袍上,也绘满了松枝。
即使在梦里,韩微仍然清晰地感觉到眼角那炸裂般的疼痛。同时她也清楚地记得,自己在这棵松树上靠吃松子生活了七八天,估摸着谢家人终于放弃了追捕,才顺着树枝爬回了悬崖上。可是这一次的梦境却有些奇特,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——一个从远方的天空中袅袅飞来的仙女!
“紫炁元君!”
韩微激动地叫了出来!虽然在梦里她看不清来人的模样,但那熟悉的松纹衣袍她绝不会认错。多少次她饥肠辘辘,满身伤痕地跪在紫炁元君神像前,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这位慈悲的女仙能在自己面前显灵,将自己从永无止境的苦难中解救出去。
“来吧。”紫炁元君向韩微伸出了手,牵着她站起身,牵着她走出松树的树冠,牵着她漂浮在了无垠的虚空之中。这就是飞升的感觉吗?韩微模模糊糊地想,如果能在紫炁元君身边做一辈子的仙娥,她可以心甘情愿放弃一切。
紫炁元君牵着韩微一直向前飞去。虽然看不清她的脸,韩微却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。
韩微满腔欣喜地跟着自己的偶像,直到那只手忽然松开了。
“就送你到这里了。”紫炁元君微笑着说,“愿你从今以后,可以摆脱一切束缚,勇敢地追逐自己的梦想。”说完,她的身影渐渐淡去,化作千万颗流萤,轰然散去。
“元君,元君!”
韩微本来还沉浸在遇见紫炁元君的幸福中,骤遇此变,不由心神剧震,竟一下子从
梦中惊醒过来!
然而这一醒,却更让她心胆俱裂!
原来不知什么时候,她已经走出了北斗宫,站在了那座神秘的禁苑前!身边漆黑的夜幕中,洒满了千万颗灿灿闪烁的星辰,就仿佛梦中紫炁元君的身影所化。
难道,她方才是梦游了?还是紫炁元君真的牵着她的手,将她带到了紫炁元君多年闭关的地方?
满心疑惑之下,韩微伸手推了推禁苑紧闭的大门。她能感受到大门上被加了禁制,可是这禁制在她碰触之际就失去了效果。
看来真的是紫炁元君在邀请自己进去?虽然想起绛云仙子先前的提醒,但权衡再三,韩微还是下定决心走进了禁苑的大门。四百年来,她没有在不知名的地方化为一堆枯骨,就是靠着对紫炁元君的信仰克服了所有的苦难,一步步走到今天。如今紫炁元君明显是在召唤自己,她怎么可能不做出任何回应?
大门徐徐打开,韩微迈步走进了禁苑。
说是禁苑,倒也和其他神仙所居的宫殿类似,只是宽大的庭院内并没有任何花草,只种了一棵又一棵松树。由于年深日久,那些松树都长得既高且密,将整片禁苑遮蔽得严严实实,连头顶的星空都看不见了。
从松树的憧憧暗影中穿过,韩微踏上台阶,来到正殿门外。殿门照例设下了禁制,可依然在她到来时无声无息地撤开。
正殿内空空荡荡的,没有一点人气,也没有紫炁元君的任何踪影。唯一可以标志紫炁元君身份的,是花瓶中插着的一枝松枝,只是上面原本翠绿的枝叶已经全然枯干,显然已经多年无人照看。
在正殿里转了一圈,韩微一无所获地从后门走了出去。外面是另一重格局稍小的庭院,苍松森森掩映着一座后殿,但不知怎么的比前殿更多了阴冷之气。
韩微已经得道飞升,原本不应再受冷热之苦,此刻却觉得阵阵冷气如同毒蛇,从脚踝盘旋而上,竟比她遇见黔灵道君林匆时反应更大。她望着前方紧闭的后殿大门,心头扑扑乱跳,竟有了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。
然而韩微能专一修炼四百年,心志比普通人坚决得多。虽然心惊胆战,却更相信紫炁元君召见自己必有原因,终是一步步走到了后殿门前。
轻微的吱呀声中,殿门终于打开。
首先映入韩微眼帘的,是一片金色的亮光。那亮光如此强烈,让她下意识地举起袖子遮住眼睛,好一会才缓缓放下。
渐渐适应了眼前刺目的光线,韩微终于看清了殿内的情形。发出亮光的是一个布在地上的繁复法阵,千万道光流如水一般在地上纵横交错,画出繁复的符纹,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。
圆圈中心,躺着一个人。四条金色的链子从那人的手足上延伸出来,融入法阵边缘,将那个流光溢彩的圆圈割得四分五裂。
那个人,就是紫炁元君?可她不是在闭关修炼吗,世上又有哪种修炼方式会是这个样子?韩微心头剧震,百思不得其解,脚步下意识地就朝着法阵走去。
感觉到有人靠近,法阵的光芒骤然爆发,刺得韩微双眼蓦地一痛,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。然而就在她闭眼的前一瞬间,她已经看清了法阵中那个人的模样——那是一个身穿松纹衣裙的女仙,与她在梦中所见的紫炁元君一模一样,然而她不仅手足被四条金链牢牢锁住,心口还垂直地刺着一把宝剑,正是那柄剑穿透她的胸膛扎入地板,将她死死地钉在了法阵之中!
这不可能是闭关修炼,这分明是在镇压邪灵!韩微终于明白自己感觉到的那种阴寒之气是从哪里来的了,那分明是从紫炁元君的体内散发出来的!
数百年的信仰轰然垮塌,韩微瘫坐在地板上,四肢发软,竟一时无法起身。眼角的伤疤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,让她怀疑那里马上就要裂开,淌下殷红的血泪。
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一股无形的大力袭来,还不待韩微反击,她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,直飞出了后殿。
殿门再度关闭,隔绝了那耀眼的法阵光芒。
韩微未飞升时在凡间斩妖除魔,也算是颇有对敌经验,然而面对来人却全无反抗之力。幸而对方并无伤她之意,到达殿外台阶之下,便放开了力道,让韩微稳稳地站在了地上。
忍着眼角残余的刺痛,韩微睁开眼睛,看清了将她从殿内带出来的人,顿时惊得跪拜下去:“帝君!”
此刻站在她面前的,正是帝君沧溟。
“本君感应到禁苑结界有异,故而过来查看。”帝君冷冷地看着,不复以前的和蔼,“韩仙娥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“回禀帝君,小仙梦见了紫炁元君
,便糊里糊涂到了这里。”
韩微回答。
“糊里糊涂,那这里所设的三重禁制,也是你糊里糊涂破解的吗?”帝君沧溟皱起了眉。这个动作扯动了他一贯温和的五官,竟无端生出了一股肃杀之气。
然而埋着头的并未看见帝君的表情,只是老老实实地承认道:“是。小仙也不知道这些禁制是怎么打开的,大概……大概是紫炁元君召小仙前来的吧。”
“紫炁元君召你?”沧溟细细地打量了一会,似乎是确认她并未撒谎,面部表情重新柔和下来,“也是,若非紫炁元君的意思,你也到不了这个地方。起来吧。”
见韩微站起身却依然低着头,沧溟和声道:“方才你说梦见紫炁元君,她跟你说了什么?”
“小仙梦见紫炁元君救了我,还对我说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梦想。”
韩微言简意赅地回答。
“那你有什么梦想呢?”沧溟又问。
“我……”韩微愣了愣,撞见帝君幽深的目光,不敢隐瞒,“小仙只愿不断提高修为,早日摆脱仙娥的身份,能够成为一代上仙。”
沧溟点了点头,这个理想倒挺现实。“那你觉得紫炁元君为何要召你前来?”
“小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韩微苦恼地摇摇头,想起方才所见的阵法和被钉在阵中的紫炁元君,终于鼓起勇气问,“帝君,紫炁元君是怎么回事,帝君可以告诉小仙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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